秋天田野里的景色，納入眼簾的是愉悅，收進(jìn)心里的是充實(shí)。
放眼廣闊天地，高粱被多情的陽光染紅了半張臉；中間別著腰鼓似的玉米棒子頂端，五彩絲線自如地飄著；棉田里壓彎了枝枝杈杈的棉桃，裂開了緘默數(shù)月的嘴巴，大口吐露絨絨的白絮；綠豆秧地里，微風(fēng)輕拂，已由青變黃再變黑的“羊角豆”閃身在翻卷起的葉片間，引逗站在田埂笑瞇瞇的農(nóng)夫；谷子、稻子垂下了趾高氣揚(yáng)的頭顱，謙卑地彎著黃燦燦沉甸甸的頸項(xiàng)；默默無聞在土地里做著酣夢的紅薯，伸伸懶腰，攢足勁兒揭開了一扇扇天窗；節(jié)節(jié)高的芝麻，上下掛著的亮晶晶的小白花兒，愈來愈稀疏，明顯進(jìn)入了打頂期……
蔚藍(lán)的天空上，白云無憂無慮地飄忽；廣袤田野間，麻雀結(jié)伴如約而至，從這塊地輕捷地滑翔到那一塊地，傳遞豐收的喜訊。我覺得，這時家鄉(xiāng)的田野，就是一幅不用刻意著色的最古樸最美麗的中國畫。
那時，村中生產(chǎn)隊(duì)里有一溜7間坐北朝南的牛屋，牛屋偏東南有個常年高高大大的土末子堆，用于墊牛鋪。土堆北側(cè)有棵六七把粗的歪脖子楝樹，召集社員開會、上工的那口鑄鐵鐘，就掛在上面。只要鐘聲一響，男女老少便會聞聲從四處往牛屋前的空場上匯聚，聽隊(duì)長安排農(nóng)活。他們尊重土地，敬畏土地，理解土地，感恩土地，對土地有著獨(dú)一無二的母子般的深情。整田，種植，收割，常年與土地如膠似漆，親密無間。在希望的田野上，他們是一切莊稼的主宰者。
可是，他們卻難以主宰自己的生活。盡管從天麻麻亮忙活到夕陽落山，但整日里還是為生計(jì)發(fā)愁。當(dāng)時不許自己有菜園子，不許開荒，如有發(fā)現(xiàn)，便會被叫作“尾巴”毫不留情予以割掉。因此，秋季被鄉(xiāng)人稱為時令蔬菜的就是富含營養(yǎng)成分的紅薯葉了。
紅薯葉不要錢，由社員們親手培育而成，吃起來心里踏實(shí)，不需看他人眼色。不過，掐紅薯葉得分辨早、晚紅薯。早紅薯即芽子紅薯，其上的葉子可任意采摘。那是早春從紅薯池里的母薯上拔出來的芽苗，栽種到預(yù)留的春地里長出來的。晚紅薯即秧子紅薯，是割完大麥、豌豆及小麥后從芽子紅薯秧上割下來的龍頭，再剪成一截一截直接插在騰出來的地里，還處于旺長期，直到下霜時節(jié)。如果早掐葉，就會影響產(chǎn)量。
我們的村莊西邊，有條南北走向的溝壑，被村人稱為“西溝”。“西溝”崖西，有塊近20畝平坦且肥沃的早紅薯地。這塊地里的紅薯秧，只要有需求，盡管采摘。我的母親從西崗蜿蜒的田間小路上走下來，途經(jīng)“西溝”的紅薯地，捎帶掐一把紅薯葉帶回家下鍋。
舍不得喘息片刻的母親，放下農(nóng)具就進(jìn)了灶火，有條不紊地依次和面、搟面條、添水、燒鍋。鍋里的水燒得滋拉著大鐵鍋圓圈時，就將淘凈的紅薯葉放進(jìn)鍋里，焯了焯撈在一個大粗碗里，先放食鹽、蔥花、姜末之類，再用筷子從上下小中間肚圓的淺棕色瓷罐里剜一疙瘩臘月間炸制出的大油，與冒著熱氣的紅薯葉一起腌漬。面條下鍋一煮，將腌漬過的紅薯葉下到鍋里。少頃，家人收工回來，母親一揭開鍋蓋，滿院子都飄蕩著紅薯葉面條的香味。紅薯葉面條就著大蒜辣椒吃，猶如當(dāng)下城里人的早餐——胡辣湯就油條，那叫“絕配”。
紅薯葉面條雖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家飯，但我卻百吃不厭。后來參加工作走進(jìn)城市，當(dāng)同事問我中午想吃什么飯時，我不加思索脫口而出——母親做的紅薯葉面條。因?yàn)槟秋埨镉屑亦l(xiāng)的味道，有母親的味道。
前些時，我因事下午乘火車回家鄉(xiāng)，翌日凌晨兩點(diǎn)到家。一大早，我就起床打掃老院老屋，修剪院內(nèi)兩棵遮擋窗戶光線的桂花樹枝條，拔除房前屋后的雜草。住在村莊東頭的兒時玩伴，挎著菜籃子從我家大門前經(jīng)過。我倆相見，互道早安，分外親熱。他放下菜籃子，非要讓我拿幾個洋蔥調(diào)拌做早餐菜，然后又將手里攥著的一把紅薯葉遞給我，讓我中午下面條鍋，并說：“自家菜園里種的，綠色食品，無污染，在城里恐怕吃不到！”
此言亦善，此情亦真。我不再推脫，收下了那把帶露水的潮乎乎的紅薯葉，也收下了一腔濃濃的久違了的鄉(xiāng)情。中午，我下廚操持真的做了紅薯葉面條。可不知為啥，就是品嘗不出母親做的紅薯葉面條的味道。我心里清楚，這絕不是夢幻。那味道，如同我的青少年時光，隨著母親的離去而飛逝了。任憑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千呼萬喚，卻再也喚不回來了！
